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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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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值隆冬,鵝毛般的大雪在老屋的房檐上添了層“瓦”,下午天氣放晴,樹上的雪從枝椏上落下,北風一吹,仿佛又下了一場。

姜郁將皮靴在臺階上磕了磕,抖落附在上面的積雪。

寒氣消散不少,可腳趾依然是僵的。

雪化了,也臟了,黏在腳底一踩一個泥印。

她在靈堂門口躊躇,老太太遠遠瞥見,蹣跚出來,疼惜地握住她的手:“小郁來了,這麽冷的天,怎麽連帽子也不戴一個?”

席漠燃的奶奶過了今年就八十了,老伴駕鶴西去給她的打擊不小,整個人清減了一圈,這時候老人還不忘關心自己,姜郁眼裏熱熱的,動容地叫了聲“奶奶”。

老太太枯瘦蒼老的雙手揉搓著她細嫩的手背:“怎麽冰得像鐵一樣,奶奶給你捂捂。”

冷風颼颼地刮,割在臉上生疼,姜郁怕老人家凍著,背風擋在風口上,攙著老太太進屋:“外面這麽冷您還出來,我總是要進去的啊。”

老太太念叨:“我怕你因為漠燃不肯進來。”

時過境遷,最難承受的莫過於耄耋老人樸實的關心和期盼。

當初她和席漠燃結婚的時候,奶奶把羊也宰了,雞也燉了,瘦骨嶙峋的老人佝僂著腰,給他們做了一桌熱騰騰的飯菜,看著小倆口和和美美的,笑得合不攏嘴,那是真的高興。

老太太還在生席漠燃的氣,但是惦念著她:“你是好孩子,漠燃沒照顧好你,你躲著他,奶奶沒什麽好說的。但漠燃是我看著長大的,奶奶相信他的人品,是斷不會幹那種朝三暮四的事的,現在他回來了,定叫他給你一個交代。”

姜郁垂著頭,不願再回憶他們爭吵的過程,把話說得妥帖完美:“奶奶,我明白您的意思,您希望我和他覆婚。可我和他之間的問題不是一兩天就能解決的,離婚前您就勸過了。爺爺是馳騁疆場的大英雄,您是守了爺爺一輩子的人,是我自私,沒福氣做您的孫媳婦。”

老太太聽她這麽說,心知沒有轉圜的餘地了,不由嘆息:“是我沒教好孫子,讓你受委屈了。”

一來二去,兩人都沈默了。

席家和姜家是世交,席老爺子在世時曾給予她諸多照拂。

老爺子一心為公,樸素勤儉,年輕的時候槍林彈雨無所畏懼,老了租了個菜園子,插秧鋤禾怡然自樂,總是笑容可掬,很好相處。

姜源至說老爺子當年出生入死打江山,晚年又為後輩辛苦操勞,沒過過幾天好日子,縱使不能名垂青史,也絕不能走得冷冷清清,不管她和席漠燃之間有什麽恩怨糾葛,老人過世,她都該來磕個頭。

席老爺子是昨夜沒的,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,老人呼吸停止後老太太依然舍不得老伴,和子女商量,把靈堂設在家裏,舉行完追悼會,火化出殯。

姜郁本打算當天來當天回,可老太太盛情邀請她在家留宿,連牙刷都給她備好了。

老太太原是文工團的女兵,老爺子是邊防連的骨幹,革命戰友相敬如賓,相濡以沫數十載,此刻不論老太太提出什麽要求她都不可能拒絕。

從淩晨到傍晚,賓客紛至沓來,前來吊唁的大多是老爺子戰友的子孫。

繼承衣缽,一身戎裝,在黑白遺像前站得筆直,虔誠而尊敬。

他們身上有和席漠燃同樣的風骨,但姜郁沒看到席漠燃。

她已經習慣了,兩人結婚沒多久他就時常神龍見首不見尾,去哪連招呼都不打一聲,能輕而易舉被一個電話叫走,可她給他打十個電話,未必能通一次。

席漠燃讀軍校的時候她曾說過,只要能嫁給他,守活寡也心甘情願。

熱戀期的小情侶甜蜜恩愛,考慮得不夠長遠,等組建了家庭才知道生活的滋味,最後吃的苦、受的罪讓姜源至看不過去,出面勒令席漠燃跟她辦了離婚手續。

——

席漠燃在樓上整理爺爺的遺物,直到後半夜才露面。

香案後是上好的檀木棺槨,案上擺著老爺子從戎時的相片,相片裏的人戴著大檐帽,穿著55式陸軍禮服,威武又神氣。

火盆裏燃著大把的紙錢,火苗飄忽搖曳,煙灰騰起來,熏得人熱淚盈眶。

姜郁和席漠燃的堂妹一起規規矩矩地跪在老人的遺像前,膝下墊了蒲團,可席漠燃一來,見她跪在這裏受這煙熏火燎的罪,氣壓極低地將她拽起來,扣著她的手問:“誰讓你跪的?”

姜郁蹙緊了眉,甩開他的手:“別在爺爺靈前拉拉扯扯行不行?”

席漠燃半天沒說話,箍著她的腰一提,舉重若輕地把她抱出了靈堂。

時隔一年,他還是那副不茍言笑的樣子,只是語氣異常和緩:“知道你孝順,爺爺生前對你好,會心疼的。”

“我墊了墊子的。”

“不墊就殘了。”

姜郁深吸一口氣:“我是來悼亡爺爺的,不是來和你敘舊的。祖父去世那天我生化妊娠,沒能見到老人家最後一面,已經是莫大的遺憾了,你還想讓我後悔嗎?席爺爺是我祖父的生死之交,又是功勳卓著的革命先輩,如今爺爺辭世,我為他老人家做什麽都是應該的。”

這話如果是從其他人嘴裏說出來他可能會當賭氣的借口,但他了解姜郁,這個姑娘骨子裏傳統,重禮,別人眼裏的虛禮,在她看來卻是和脫帽致敬一樣莊嚴肅穆的事情。

流產的事他有印象,懷了三周孩子就滑了,當時他在外執行任務,把手機交上去,一個月後才得知消息。這件事他一直記在心上,只是因為剛休完假,一年後才回家,他終究對她有所虧欠。

席漠燃沈默了多久,就用灼熱的目光看了她多久:“你本不用守著爺爺的,心裏還有我對嗎?”

姜郁沒有立刻回答。

她的確對席漠燃餘情未了,她把席漠燃的爺爺當親爺爺,就等於把席漠燃當親人,只不過他不再是她的丈夫了。

那些痛苦煎熬的日夜讓她變得冷靜淡然,開誠布公地說:“席漠燃,你真以為我和你離婚是我叔叔逼的嗎?不管誰對我說了什麽,只要我鐵了心想和你過下去,我們就不會鬧成今天這樣。”

席漠燃眼神一黯,執著追問:“能告訴我我錯哪了嗎?因為那個姑娘?我已經跟她說清楚了,除了你我不會娶別人。”

姜郁扭過臉不看他:“因為我們沒法相處。”

席漠燃爭辯:“我們相處過幾天?和你相處的每一天我都覺得幸福。”

姜郁重覆一遍:“所以我說,我們沒法相處。”

席漠燃寸步不讓:“現在我們可以相處了。”

姜郁轉而望向他。

那股驕矜依稀顯露於眉眼間,嚴肅而桀驁。

目光下移。

他穿在外面的羊絨大衣是她買的,裏面的毛衣是她織的,皮帶是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,褲子是她前年陪他去旗艦店挑的,鞋是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那天,他為了拖時間在路上買的。

渾身上下只有左臂上縫了“孝”字的黑袖章跟她沒關系。

他常年穿制服,又和他爺爺一樣節儉,一年換不了幾套,但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利落,衣品講究。

當初她摸索了很久才了解他的審美品味,就怕東西買回來他不喜歡。

她曾是那樣遷就他,為他著想,可他從來察覺不到。

姜郁恍惚拉回思緒,席漠燃仍等待著她的答覆。

寒風凜冽,她被凍得瑟瑟發抖,搓著雙臂擡頭,倔強地凝視著他:“現在爭論這些有什麽意義。席漠燃,你不覺得你很不會照顧人嗎?今天零下七度,你為了達到你的目的,讓我在外面站了這麽久。”

一家人為了招待客人,晚上一口飯都沒吃,姜郁也跟著挨餓,人散了老太太才發現,叫家裏的阿姨煮了銀耳蓮子羹,加了大半袋紅棗。

胡新梅親自端了碗熱騰騰的湯來,把姜郁支開,悄悄囑咐兒子:“奶奶把姜郁留下來了,這幾天在家裏過夜。家裏沒有空房,你們終究不是夫妻了,姜郁又是女孩,你就受點累,把床讓給她,晚上去靈堂守著,困了就來我們房裏打個盹,湊合湊合。”

席漠燃沒過腦子地問:“同房怎麽了?”

胡新梅恨鐵不成鋼地拍了他一下:“人家是正經人家的女孩,你也是受過教育的,怎麽這都拎不清?你要是真喜歡人姜郁,就把她追回來,別仗著昔日的感情拿自己當回事,有情分也讓你造沒了。”

席漠燃心知肚明,心思莫測地問:“媽,換個人做您兒媳婦怎麽樣?”

胡新梅嚇了一跳,緊張詢問:“你有相好的了?”

席漠燃一言不發。

胡新梅猶豫半晌,說:“只要你過得好,媽只會覺得有點遺憾。”

席漠燃眼底藏滿了情緒:“可我會抱憾終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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